劉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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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聽見晃搭晃搭的，一個水桶的搖晃，新嫁娘必不怕一個少年，但我們是一群、是一群用盡了眼光，都在摸索幸福的少年。我認識的樹種很貧乏。屋後木麻黃、宅邊的相思樹，雀榕蓊鬱，占了防空洞頂空，竹子則哎呀呀地，與風搖曳。凡，一個人必長一張不同的臉，一棵樹，必有它的樹樣。竹子不開黃色花蕊，金龜蟲不假榕樹棲息，而折下木麻黃，必不能吹響它，要吹鳴成調，只能摘取雀榕的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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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好古好古的舊事了，新嫁的媳婦拎水桶，晃搭搭走過雀榕。我跟玩伴幾個，想起幾天前，她嫁入村，夫家於廣場辦桌，大家齊聲鬧著「新娘水噹噹，褲底破一孔」，不知道她的臉是熱紅、還是羞紅了，但確信她走到了近旁，我們之間只剩水桶的搖晃聲，晃搭、晃搭搭。水桶的搖晃聲，有一點這味道，渾像個旅程。女孩走著走著，就這樣成為女人，男孩們聽著聽著，彷彿那是一則預言，告訴他們，未來會有一個女人，為他打井，拎半桶水，回家洗臉。忘了我是否說過，我每次回金門故鄉都要找幾棵樹，尤其是木麻黃。因為我曾爬上了，在上邊綁牢一只吊床，看書、看遠方，也看走過樹下的新嫁娘，她肚皮隆起，右手牽著一個蹦蹦跳跳的男童。我會想起所謂的舊事，其實一點都不舊。我現在回老家，再找不到可以爬高的樹了，我趨向老年，我的樹們，越長越往藍天。我就一棵樹下，立或坐，聽好一會兒風聲。我說過嗎，風聲也是一張臉？相思樹稀哩哩、雀榕嘩啦啦，竹子劈劈劈，木麻黃咻咻咻。我最喜歡木麻黃，它葉脈低垂，如一頭少女的髮。若迎向海邊低矮的木麻黃，走進它們尋一窩鳥巢、耙落葉當柴火燒，都得撥開細細的樹葉，那姿態猶如一個女孩走前來，我們遇著了，紛紛停下，我伸手兜攬樹葉，猶如分流女孩的瀏海。我迎向海邊的木麻黃，似走近了女孩的羞。海濤砰轟、海鳥鳴尖，我終於還是走不盡這一接一接的樹，所以到樹下，聽當年的歌。我站著，更加明白風的啞，但它透過每一種介質，發它們的聲音。所以，咻咻、劈劈，它們是木麻黃、是竹子，但也是風。我老是忘記，到底是新嫁娘先走了過去，才聽見雀榕吹奏，還是它就是背景；從她遠遠地來，到她走得遠遠的，爺爺與叔公坐住雀榕，摘一片新綠，嗚唆唆地吹。忘了新嫁娘什麼模樣，透過她新穿的粉紅衣裳，以及脂粉薄薄，被熱氣盪開了一絲味道，知道那屬甜。直到多年後，才知曉甜這個味啊，總歸是甜，卻是甜俗了。凡，聲音的長相都得一對的，沒有楊柳垂綠，哪來一綹嫣嫣；沒有蕩漾三月，哪來迷黃花蕊？我說過的，我在樹下的時候，把舊歲月跟新日子，擺一塊了。我聽見晃搭晃搭的，一個水桶的搖晃，新嫁娘必不怕一個少年，但我們是一群、是一群用盡了眼光，都在摸索幸福的少年。於是，我們都羞紅著臉，低頭，看自己沒走幾步人生的腳丫。直到意識雀榕的吹奏，才看見她，已經走得很遠很遠。遠得像一陣風。但我們知道，等意識到一陣風的時候，它們已經，待得很近很近。(中國時報)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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